五月七日牛奶

五月七日牛奶

 
   

【楼诚】鸽哨

今年北京的雪来得格外早,雨夹着雪连着冰渣子漱漱地淋在了四层小洋楼屋顶,打着鸽笼上铺盖的厚塑料,听起来就叫人哆嗦。明先生依旧是早早起来,饭也没吃就爬上屋顶喂鸽子去了。

 

“哟,明叔,今儿这么冷还训鸽子哪?”

 

从一楼上去路过三楼,嗓门儿不小的年轻人正往家里搬煤,也是时候生炉子了。

 

“不训也得喂不是?”

 

几十年了,时间硬生生的把他口音里那点上海影子拖没了,不自觉间也学上了京片子。每每想到这儿,有人教过他的那句“乡音无改鬓毛衰”就叫他苦笑。

 

“您这是养鸽子呢还是养主子呀。”年轻后生一咧嘴,进了屋。

 

估计总是想伺候点什么落下的毛病吧,明先生自个儿跟自个儿笑了。要是那人知道自己把他跟鸽子相较,准得不愿意。

 

就算年纪不小了,他仍旧腰板顺直,皮夹克穿得有范儿。他打开三排鸽笼,鸽子们就争先恐后地扑通出来,每只鸽子尾巴上都驮着一个鸽哨,样式各异,鸽子们在灰暗的天空下徘徊盘旋着,那些鸽哨就发出高低不齐的音调,跟随翅膀的拍打节奏,空灵又神秘的合鸣。

 

明先生坐在通向天台那道小门的台阶上,放下手里的麻袋,静静听着看着。明诚觉得,如果有一种声音能代表时间流逝,不是钟表的嘀嗒,而是鸽哨。

 


 

那年的圣马可广场上,以游学为借口的旅行,大哥带着他看了更多的鸽子。

 

“圣马可算是威尼斯的政治经济中心了。”大哥抬头看着从广场飞过的一群鸽子,回头跟阿诚说,“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广场上有这么多鸽子吗?”

 

阿诚回头看了看刚路过的教堂,“跟宗教有关吧?”

 

明楼点头示意他继续说。

 

“圣经上说,诺亚在方舟上以鸽子为使者,试探末日是否过去。想必鸽子在基督教的教义里有着‘希望’的含义。”

 

“不错,还偷着看了圣经?”明楼意味深长地拖慢语调,阿诚笑了,“我可没有入教。”

 

他明白大哥在暗示,关于信仰,是坚决唯一而不能动摇的。

 

阿诚一时兴起,买了一包鸽粮引来一群鸽子,脱下手套,鸽子们纷纷来啄他的手心。明楼就在后面等着,等他玩够了,便说,“鸽子除了象征希望,不也象征英勇吗?”说完这句,示意阿诚该离开了。

 

阿诚疑惑,默默记下,跟着大哥离开了。夕阳映亮了教堂,两个人的影子拖得老长,区别于一般广场喧嚣吵闹,四周的水路给这片晚霞以足够的宁静。

 

“我是觉得,诺亚的鸽子飞到了威尼斯,怕还以为大水没有退。”大哥上船前打趣说道。

 

小船摇晃进余晖,一只白鸽飞到船头。

 


 

等到了特拉法尔加广场,阿诚才见识到了什么叫“鸽子广场”,他甚至怀疑这个广场是鸽子在英国建立的殖民地。

 

“上回说到什么来着?鸽子也有英勇的含义吧?”明楼一边赶走落在身上的鸽子一边问他。

 

“是,是德国的‘狂飙突进运动’代表人席勒提出的。”他们向往自由,主张个性解放,每一个比喻都带有少年般的冲动和激进。“正巧,这个广场也是为了纪念英烈建成的。”

 

“哦?这么说养鸽子是故意的?”明楼皱皱眉头,这么多鸽子恐怕已经是灾难了吧?他笨拙的赶走鸽子又不想伤害它们,有点狼狈的样子叫阿诚憋不住笑。

 

“没有,这儿建成之前就已经是鸽子的地盘了。”明诚回答。

 

“所以,我觉得,”明楼冲出包围圈,“圣马可广场上之所以有这些鸽子,也就是因为它们原本就在那儿,因为鸽子好养。”

 

“对啊,可不像某人那么挑剔,不好养。”阿诚摇头。

 

明楼瞪了阿诚一眼。本想教育阿诚凡事不要过分解读,应该看得简单一些,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噎了回去。

 


 

阿诚不知道,眼前的这些小东西在之后被赋予了更大的意义。自从毕加索的“和平鸽”被大家广为流传之后,鸽子几乎等同于和平使者。

 

如果大哥知道了,应该会很欣慰。

 

不过这都是在他们分开之后发生的了。

 

明楼继续作为我方间谍潜伏,而组织自从发现了明诚的经济头脑便被调回,两人分道扬镳。抗日战争胜利后,他再也没有明楼的消息。

 

想来他也不会继续以伪政府官员的身份活下去,而是被赋予了新的任务。至于如今会在哪里,明诚并不知道。

 

明诚曾想着用黎叔的方法登报纸找人,但又不能写名字,他想了想留下一句话,然而组织知道了之后仍阻止他发报。

 


 

他从那时开始意识到,组织可能不是那么信任“青瓷”了。

 

甚至在动荡的十年里,他被迫改了姓。明家是资本主义世家,如果还顶着这个姓,怕是活不下去。

 

他不知道自己要姓什么,那时候他收养了一个孤儿,孩子本来姓关,家里闹饥荒好不容易逃出来在街上讨饭被他捡了回去,他也没叫孩子改姓。这下可好,竟随了小子的姓。

 

之后很多年他还会用这件事打趣自己,动荡过去,自己也叫回明诚了,笑着说天下哪有几个人是老子从了儿子的姓。

 

小关问他,都是被收养的,为什么您要改姓,您本来姓什么啊?

 

他说我姓明,本来就姓明。

 

鸽子们飞得差不多了,他搓了搓冻僵的手,从麻袋里扬出几大把的谷子,鸽子们纷纷飞下来吃食,鸽哨声渐渐平息,街上车水马龙的声音显现出来。这景象,用国泰民安来形容并不为过。

 

小关前两天说要用新自行车把女朋友接来给爹看看,明诚说早好几十年我就开着轿车了,你小子换了个自行车有什么可得意的。

 

“您那是在旧社会开的轿车,我这自行车虽然便宜,却是在新中国的大地上驰骋!”

 

“油嘴滑舌。”

 

这四个字的语气,像极了当年批评自己的明楼。

 


 

下午,小关还真的带来了女朋友给他看。小姑娘挺好的,听说明先生养了鸽子可高兴了,小姑娘都喜欢小动物呀,明先生就带他俩上来看。

 

鸽子们今天撒了欢儿,又飞一次,鸽哨转天响,姑娘见着一个不飞的鸽子,背上驮着的鸽哨格外有趣,又跟明诚打听了挺多鸽哨的事儿。

 

“其实这东西可是你们北京的老玩意儿,我一个上海人给你解释,真稀罕。”

 

“您甭说,这我还得跟您请教可多呢。”

 

明先生卸下一个鸽哨给姑娘玩儿,又说改天叫小关带她去拜访一下做鸽哨的老师傅。小关见天又冷了,下楼去给姑娘拿衣服。

 

“小姑娘对鸽子这么感兴趣啊?”

 

“您可能没听说,鸽子可是有象征意义呢。”姑娘瞅了瞅后头,小关还没上来,悄声说,“在古巴比伦的文化里,鸽子象征爱情。”这北京火爆脾气的姑娘竟有点不好意思。

 

明诚笑出声来,点了点头。

 

“原来如此。”明诚笑着向小门儿走过去了,“一会儿叫臭小子把鸽子赶回来,我就不打扰你们了。”

 


 

“你们俩聊什么呢,我也要听。”愣头巴脑的小关跑上来,擦身的时候被明诚拍了一下脑袋。

 

“这鸽子腿儿上还绑了……你看这是什么?”姑娘赶紧岔开话题。

 

小关给姑娘披上衣服,抓住鸽子一边扯开鸽子腿儿上的东西一边说,“秘密文件,我爹这些年想投报,上头都不叫报社受理。”

 

打开纸笺,是明诚方正的字体。

 


 

——王於興師,修我戈矛。與子同仇。

 


 

—FIN—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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